
正如科幻大师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名言:“未来已经来临——只不过它的分布不均匀而已。”在21世纪开始时,上海再一次站在了城市发展的前沿。她打开了一扇朝向亚洲世纪的窗,沐浴在国际遐想的光芒中。
2000年以来的几年,上海仍然遵循了以前的模式。这是一种发生在建筑环境和本地生活质量上的快速的、常常令人迷惑的变革模式。由于这个城市的变化速度实在太快,那些希望向读者描述这个大都市当下究竟是何模样的作家们常常面临着一个挑战:他们担心,当然是很有理由地担心,自己的构思尚未完成,而这个城市建筑又要发生新的变化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对上海的未来作出一些畅想。这些畅想游走于上海的过去与现在之间,以期有助于我们对她的明天进行思考。这些畅想的灵感来自于我对上海历史的感受,并且是建立在我对上海历史的研究以及我几次访问上海的所见所闻之上的。
2010年世博机遇已经来临
基本到2008年,上海就已充分具备了举办世博的物质条件。这些条件与其说是为举办世博而准备的,不如说是世博会举办后将留下来的“遗产”。
在西方,世博会的功能已部分被主题公园所取代,如美国奥兰多的爱普卡中心(Epcot Center)就为各国设立了独立的场馆。另一方面则是部分地为超级购物中心(Mega-malls)所取代。在这样的购物中心内,世界各国的产品和食品都可以买到、尝到。
而在亚洲,情况则非常不同。在中国,2010年上海世博会已经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报纸、网站不断报道有新的国家签署协议同意设立国家馆。在上海,关于过去世博会曾经带来的以及本届世博会即将带来的影响的书籍或文章不断出版,并受到热情关注。在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的媒体肯定将进一步报道这部“上海连续剧”的筹备工作。
除此之外,由于根据预测上海世博会将吸引7000万游客光临上海,上海世博会将成为国际媒体详细报道的焦点。尽管,由于世博会并不是专为电视转播而设计的,可能不能吸引到像奥运会那么多的国际观众,但如果正如预期中那样,前来上海参观的游客将主要来自中国大陆其他地方、香港、台湾以及中国的邻近国家或地区,特别是新加坡、日本和韩国,那么在吸引西方媒体的报道量上,上海世博最终仍可能做到与北京奥运会等量齐观。
目前,中国从中央到地方早已开始精心设计并采取各种措施,以引导世界将目光投向上海世博会。例如,北京2008年奥运会的主网站就设立了有关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栏目,而上海世博会的本地推动者则常常以“经济奥林匹克运动会”来喻称即将开幕的世博会。在上海,世博会将带来的地理上的重要象征意义已被充分提及:由于世博盛会将在黄浦江两岸同时展开,它将使得浦东和浦西更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无疑,上海世博会将巨大地改变上海的建筑环境和国际形象。对此,我们既要充分认识到世博会将在未来数月里为上海带来什么,也要同时充分认识到世博会已经为上海带来了什么,包括基础设施的建设、城市内各区域之间从物流到交流的加强,包括管理和经营这个城市的理念,等等。
尽管,目前上海尚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感受到2010世博会的震撼力,但上海城市规划馆内的展示却已是变了又变、精彩迭出。在那里,参观者可以看到上海的城市模型,其尺寸之大令人印象深刻。在这一模型中,我们可以看到要再花一两年、有的还要花十多年才能真正完工的工程。但基本到2008年,上海就已充分具备了举办世博的物质条件。这些条件与其说是为举办世博而准备的,不如说是世博会举办后将留下来的“遗产”。
从“东西融会”到“再全球化”
今日的上海再一次在很大程度上正讲述着一个“再全球化”的故事,而且可以说明其“再全球化”特征的“单子”可以列得很长。
昔日的上海,曾经只是一个以渔业和棉纺织手工业为营的小镇。后来如何成长为一个东西方交汇之都?要追踪这种说法的来源并不难。
19世纪,上海由于良好的地理位置开始展露锋芒。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上海成为中国对外开放通商的口岸之一,并很快因成为东西方贸易交流的中心之一而迅速发展。至20世纪30年代,上海成为跨国公司开展贸易和商务的枢纽,是亚太地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被誉为“东方巴黎”。上海成为众多西方名人拜访中国旅程中的一站,以及西方商品,从街灯到小汽车,从可口可乐、香烟到萨克斯管、好莱坞电影进入中国的港口。
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上海扮演了一个双重角色,一方面对很多中国人而言,她常常是那个他们了解西方的主要窗口;而对很多西方人而言,她是了解中国的一个主要窗口。然而,同样值得深思的是,上海也许曾是“东方巴黎”或是“西部的纽约”(上海又一个外号;纽约在美国东北部,所以称上海为“西部的纽约”——译者注),但她不仅仅是一个欧洲和美国商品、思想和人员抵达中国后,在这片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留下其印迹的地方。在这里,一直都有“非纯粹西方”和“非纯粹中国”的演员。他们在上海的全球化历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例如,在上海,来自韩国的商人或来自巴格达的犹太人家庭,经常会去欣赏上海市府铜管乐队的表演,而乐手中又有菲律宾人。在他们进入音乐厅时,来自印度的巡警则正好从门口走过。在上海最初忝列全球都市行列的时代,包括来自日本的参与者,或作为投资者,或作为游客、文学作家、文化实业经营者等,也对上海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产生了显著的影响。
但如果说以上种种例证见证了上海最初的“全球化”的话,那么今日的上海则再一次在很大程度上正讲述着一个“再全球化(re-globalization)”的故事:外国公司参与到上海不少地标建筑的建设中;浦西有很多配置了大型数字电视的卡拉OK吧;至少有二十万台湾人居住或工作在上海,还有不少台湾人居住在上海和苏州之间的走廊地带——这里是中国计算机产业的中心之一,正成为世界瞩目的新“硅谷”;上海一个重要的娱乐与房地产中心——“新天地”,主要由一个香港地产商投资。在那里,香港著名演员成龙是一个饭店的股东,而附近一个名叫“上海滩(Shanghai Tang)”的时装店则发端于一家来自香港的流行时装公司。作为新的电影中心,一方面是西方导演和制片人亲临上海拍片,如《面纱》和《碟中谍III》等;另一方面,也同来自香港、台湾的多位导演多次在上海市区或郊区拍摄以上海为背景的影片有关。如周星驰导演的《功夫》等。如果仔细观察和收集,这张可以说明上海如今“再全球化”特征的单子还能列得更长,并足以成为一个遐想未来上海的新起点。
超越对历史记忆的怀念
历史将持续推动上海突飞猛进。随着这个大都市继续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向前发展,人们对近代上海、今日上海的关注会逐渐增加。
当然,历史将持续推动上海突飞猛进。这一点在这个城市现下的旅游业发展上表现得格外鲜明。
至今,有些地方对某些群体仍有着特别的重要意义。总有这么一批访客,兴致勃勃地回到他们年轻时曾在上海逗留过的地方,或者想看看他们的父辈或祖父辈们曾居住过的地方,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或是曾在虹口区一带聚居的日本侨民,或是二战期间逃离纳粹迫害客居上海的犹太难民。
至今,在香港、伦敦、纽约、巴黎……那些曾生活在或访问过上海的父辈或祖父辈将故事代代传颂,以至于使得某些建筑物或某些回忆中的光景,在这些游客的童年时光中有着重要意义,或已成为他们家庭旧事中的主题。
历史带来了游客,也带来了投资者或生意人。许多居住在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因为个人或家庭与上海的关系而将生意带回了上海。这样的例子很多。例如,香港导演王家卫出生于上海,最近就开始在他的出生地开拍电影。
然而,历史,将并非上海继续塑造其未来的唯一因素。尽管“旧年代的上海”已经成为这个城市几乎所有怀旧餐厅或咖啡吧的主题,也为众多商业广告乐于引用,但这并不是需要我们谨记的唯一一段历史。比如,上海的国际旅游业还依赖可追溯到鸦片战争之前的历史古迹。如在游览整个上海时,一般而言,豫园会被作为重要的一站。又如,对于一些访问上海或其他中国城市的外国游客而言,如果他们此行没有买到一些真的或仿制的毛泽东时代的纪念章或纪念物品,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地来过中国、体验过上海的生活。
当然,我们有理由期望,随着这个大都市继续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向前发展,人们对近代上海、今日上海的关注会逐渐增加。这种变化可以从本地书店中开始设立“老上海”柜台看出来。这样的柜台从前一般都只陈列有关通商时代的“老上海”的书籍,但现在关于较晚时期的出版物,如1956年的上海地图的重印版,也开始出现了。
这一初露端倪的新趋势将在随后的几年里更加明显。而能说明这一端倪的一个重要的例子是两本书的成功出版,即《变化中的上海》和《变化中的上海Ⅱ》。
这两本书几乎没有文字,仅仅是将过去拍摄的本地街景的黑白照片与最近拍摄的、相同景色下的彩色照片并列放置。并列对照的这两张照片往往极为不同,比如常常可以看到,泥土街巷变成了多车道马路,低层建筑让位于摩天大楼等。除此之外,这两本书还有着两个特别之处:拍摄旧的和新的照片的摄影师是一对父子,父亲拍的是黑白照,儿子拍的是彩色照;书中黑白照片所表示的“从前”并不是指上世纪30年代,甚至也不是指50年代,而是指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有时甚至是指90年代初。
如今,走在“再全球化”之路上并谋求更高地位的城市还不止上海一个。例如,和上海一样,伊斯坦布尔也正在努力获得世界游客和投资者的注意,并设想自己将重新成为一百年前那样的国际大都市。这类城市所体现出来的一个共同特征是,本地推动者表现出用历史换取未来的浓厚兴趣,以期获得国际上的承认。在这样的背景下,上海更应将视线投向将来。鉴于这个城市在利用其历史以满足其当下全球化目标方面取得的成功,我们期望看到这个城市能越来越明显地成为曾有过同样辉煌历史的其他城市的榜样。印度的孟买就已经开始学习上海了。孟买的一些推动者认为上海开拓了一条可供他们效仿的发展道路。我们不难想象,上海对其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历史资源的利用,也可以成为其他一些具有国际雄心的城市仿效的模式。
独特而又充满未来感
上海是独特的,但又不尽如此。没有人知道,上海的下一场演出将是什么。只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上海的“蛋白质”将会持续变化。她作为未来之都的自我创造将不会停步。
比较不同城市通常是件棘手的事,因为每个城市都至少有一个或两个特点使其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有的城市历史独特,有的地理位置非同寻常,有的人口构成独树一帜。有的城市,其居民的习性和信仰、市政制度或其在地区贸易网络中的角色等,都可能独具特色。还有的城市则有着迥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文化制度结构以及本地产业的基础特征等。最后,还有的城市,如上海,在以上方面都具有自己的特点。因此,毫不令人奇怪,一直以来并且将来也会存在一些这样的人:他们认为上海是一个不容比较的城市。
这方面可供我们在此引用的评价有两个,发表时间彼此相距时间长达60年。一个出自《中国每周评论》的创始人兼编辑托马斯·米纳德(Thomas Millard),另一个则出自中国著名的上海研究专家张仲礼。
上海是多面的……在世界城市之林中独一无二……机会难以描述……(Millard,1928)
上海不同于伦敦或巴黎……她也不同于纽约……她甚至不像雅加达……上海的发展道路一直是独特的。上海就是上海。(Zhang,1996)
不可否认,在很多具体的方面,上海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但为了了解上海的现状和未来,将其与其他地方相比较不无助益。另外,对于关注其他城市的人而言,思考上海是通过何种方式成为一个模式或成为其他城市可效仿的样板,也是有价值的。当然,毫无疑问,每一个城市都是独特的,并融各种特点于一身。无论她与其他城市有着怎样的共同点,无论她的社会构成是否将使人联想到其他城市,更无论她是否与其他具有未来特征的城市有着如何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值得比较。
说到“未来特征”,将上海归入未来城市之列也是充满价值的思考。所谓“未来之城”,专指人们在试图了解这个世界究竟在向何处去时首先会去关注的地方、城市。巴黎和伦敦是19世纪的未来之城,纽约、东京和洛杉矶则在20世纪进入了该行列。现在迪拜和上海已列入未来城市之列,这从前述以上海为背景的电影数量上可以看出来。包括能在科幻影片中作为背景城市,也是表明该城市已进入未来之城行列的典型标志之一。最近,《洛杉矶时报》刊登了建筑评论家Christopher Hawthorne所写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新一代‘超级城市’”的,其中伦敦、纽约和上海赫然在目。
然而,“未来之城”常常能激发梦想,但也能带来新的迷梦,而且其影响不仅仅在城内,而且还远及境外。她有可能不再被认为是城市之林中的奋起直追者,而是成为了其他城市的潮流引导者;她可能是一个举办世界博览会再理想不过的地方,被寄予厚望,并可能即将上演一场21世纪以来最高端的技术秀。因此,即便Hawthorne在文中强调了国际大都市“从国际金融到时装种种领域具有领先影响的特殊地位”,其分析也有很多独到之处,但这样的分析除了能为相关城市的推销者们带来不少舒心之感,未来需要脚踏实地地付出努力的地方还有太多。
对此,Ivan Szelenyi所提供的分析框架相信对所有同时面对未来之“机遇”和未来之“困惑”的城市,都不无参考价值。Ivan Szelenyi通过总结、归纳经典的都市理论资源,将“都市化”定义为一种能大致从以下三个方面“自我呈现”的现象:
第一,随着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们说着各自的方言和语言,从事各种交易、信奉各自的宗教、烹饪不同的美食,在城市内部日益出现社会和文化上的异质化以及普遍常见的差异化。
第二,对于“边缘性“(marginality)的正面和负面表达都将增加。边缘性的正面表达指富于创造力而不受传统的约束。负面表达则指类似犯罪行为等可能带来负面的外部效应的行为、现象。例如,在一个全面的都市环境中,人们更自由,但未必像以往那样安全。
第三,城市对于空间,特别是在对中心区域空间或附近区域的使用进行管理时,将更倾向于作经济上的考量。
无论上海在未来能否真正成为举世公认的“未来之都”,以上三方面不妨作为一种经验,帮助分析、提供警示。
如同从前一样,上海仍然“仅此一个,别无同类”。她已经成为国际投资和游客的吸铁石,一个电影之都和贸易中心。
没有人知道,上海的下一场演出将是什么。只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上海的“蛋白质”将会持续变化,她作为未来之都的自我创造将不会停步。而立足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我们将能最好地理解这个城市。
(演讲时间:2009年3月12日;本报有删节。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讲师邓建国翻译、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邓正来教授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