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力:“十五五”规划编制要避免划“延长线”

发布时间:2025-09-17


编者按:近期,上海市启动“十五五”规划“百家访谈、万家调研”活动,广泛征集社会各界对“十五五”规划编制的意见建议。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与上海市发展改革委共同开展对战略科学家、决策咨询专家的深度访谈,受访专家作为各自领域的顶尖人才,既有对相关行业的一线观察,更有面向未来的战略思考,共同助力上海“十五五”规划编制工作。

本期受访专家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校长金力。

人物简介:

金力,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校长,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院长。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创新群体带头人、中国人类学学会会长,先后担任《表型组学》等10余家国际杂志的主编或编委。主要从事人群的遗传结构、人群的起源和迁徙、人类复杂遗传病和计算生物学等方向的研究。近年来承担了国家重点研发计划、国家科技支撑重点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重点项目、上海市市级科技重大专项等多项研究。

迄今,在《自然》《科学》《细胞》等国际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800余篇,被引44,000多次。曾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2次,第一完成人)、谈家桢生命科学成就奖、谈家桢生命科学创新奖、国际人类基因组组织卓越科学成就奖、何梁何利基金科技进步奖、上海市科技精英以及省部级科技进步一等奖等。

复旦校长金力

“十五五”规划编制要避免划“延长线”

解放日报:对于编制“十五五”规划,您有何建议?

金力:规划的主要功能是定目标,确定各领域“十五五”的目标和指标究竟是什么。要把目标特别是指标定得科学,很不容易。指标包括牵引性指标、约束性指标和保障性指标。指标之间还有很强的联动关系。

编制“十五五”规划要避免划“延长线”。惯常的做法可能是“十四五”如何,“十五五”在这个基础上,指标加个比例、布局做点加法,几年后能做到最好,做不到还可以中期调整。这种规划可能做完就束之高阁了。编制“十五五”规划,本质是目标逆推的过程,先定好想干什么,然后研究需要什么,缺人就去找,缺资源就去拓展,千方百计把事情干成。学校要从中国式现代化2035的战略需要出发,从跻身世界一流前列的实力需要出发,倒推未来10年、未来5年要干成什么,再设计怎么干成。

以复旦大学“十五五”规划编制的目标来看,“十五五”的五年就是决定学校未来兴衰的五年。率先建成教育强国、复旦新时代“三步走”战略第二步,都只剩10年了。“十五五”发展得好,复旦2035年前跻身世界一流前列才有坚实保障。所以,学校第十六次党代会明确,用五年时间,通过三位一体改革,完成向创新型大学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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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您认为在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上有哪些前瞻性、关键性的发展重点?

金力: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首先得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高校学科领域布局,要从单纯的学科发展逻辑中跳出来,融入到服务中国式现代化的大天地中来,全面支撑经济社会发展和教育强国、科技强国、人才强国建设。具体来说,我觉得是五个方面:

一是聚焦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特别是中美战略博弈的急需领域,如集成电路、人工智能、生物医药、生物技术、新能源新材料、智能机器人、量子计算、生物技术等,开展超常规学科布局。

二是数学、理论物理、理论化学等基础学科仍然是构建科研技术金字塔发展的底座,应充分遵从其发展规律,加强持续稳定保障,从广泛的高品质成果的基数中,启发关键技术的突破。

三是加大科学智能(AI for Science,简称AI4S)投入,由表面交叉走向深度交叉,构建可持续创新支持体系,系统布局科学智能生态,形成科研投入倍增效应。

四是加强马克思主义理论、政治学、经济学、区域国别等哲学社会科学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一方面筑牢中华文明核心精神根基,服务国家软实力提升和文化繁荣发展,另一方面构建“新文科”与智能社会的共生范式,为国家和社会的重大挑战提供解决方案。

五是以“人”为中心,发展覆盖生命全周期、健康全过程的“大健康、大卫生”,打通临床和基础应用之间的壁垒,聚焦重大疾病,如癌症、心血管疾病、神经系统疾病、感染性疾病等,多学科交叉开展全链条式研究,攻克关键科学问题,造福人类生命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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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在鼓励高质量研究创新上,您认为上海亟待建立哪些制度机制?

金力:在这方面上海其实已经做得很好,先后试点设立“基础研究特区”“基础研究先行区”,通过地方政府、试点单位两方来发力,现在看来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造就了一支潜心科研、严谨诚信、砥砺创新的人才队伍,培育出若干重大原创性成果。对标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强调的,要加快建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高地,具体有四个方面建议。

一是改善评价标准。建立科学的评价标准,推动各高校、科研院所做出世界一流的研究成果。我想从三个维度来定义世界一流研究。第一个维度是提出全新的科学概念,诞生了全新的学科,显著推动了科学进步,如1920年德国科学家施陶丁格提出小分子通过化学键形成高分子,诞生了高分子学科,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第二个维度是解决了重要科学领域公认的重大瓶颈难题,如1953年美国科学家沃生等人解析DNA具有双螺旋结构,诞生了分子生物学,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第三个维度是提出全新的技术概念,催生产业革命,如图灵提出图灵机,后来演变成计算机,诞生了信息革命。

二是贯通原创突破到技术转化的全链条路径,加强科技成果转化,建立完整的多方协同的全链条科研生态。构建从基础研究到产业化的闭环创新体系,完善“原始创新-技术转化-产业应用”的协同机制。

三是统筹创新资源,有组织推动。促进科研数据标准化共享。调动各方资源多元投入,打破以财政投入为主的科研投入方式,建立政府、企业、基金、捐赠等多元投入体系。建设高水平的科研硬件设施平台,促进共享。

四是向青年人才倾斜。为高风险、颠覆性研究提供10年以上长周期支持,鼓励学者静心“种好自己的果树”,而不是光摘“别人树上剩下的果子”。引导青年科技工作者专注基础前沿探索,避免盲目追随短期成果,真正实现“在无人区开疆拓土”的科研境界。

创新型大学要不断创新

解放日报:复旦提出未来10年要实现向创新型大学的关键一跃,您如何看待大学的创新能力?建设创新型研究型大学,需要哪些顶层设计?

金力:创新是复旦的鲜明特质,复旦就是一所不断追求创新的大学,从其历史来看,创新是其根植于学校文化的一种精神,即不按惯性去做事情,真正的创新型大学一定是具有创新精神的大学。一所创新型大学还要有不断创新的能力,需要在体制机制上想清楚如何能够不断创新。大学的创新能力,从根本上说,并不仅仅体现在发表了多少顶级论文或获得了多少重大项目。它的核心是一种生态系统的竞争力,是一种能够持续孕育原始思想、催生颠覆性技术、培养领军型人才的内在机制。这种能力决定了大学能否真正成为国家创新体系的战略支撑力量和驱动社会进步的引擎。

创新的本质是“闯无人区”,是探索未知,是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真正的创新是“从0到1”的原始创新,而非“从1到10”的应用迭代。高校,尤其是一流大学,必须承担起这个“创新策源地”的根本使命。

在高水平人才布局方面,要立足国家战略和学科前沿,在重点方向建设人才高密度的创新团队。在高水平人才培养方面,落实资源跟着人才走,让人才引得进、长得快、干得好,包括为高风险、颠覆性研究提供长周期支持,包括打造交叉研究机构、高水平合作基地、链接企业产业协同创新来鼓励人才追求伟大科学发现和技术突破。在制度体系方面,推进人才评价改革,根据不同的特点,不同的科研开展模式,做实人才的分类评价。譬如,基础研究方面,要保障人才潜心钻研,以 “代表性成果”的重大原始创新为评价关注点;工程应用方面,要采用“团队引进、团队考核”模式,把解决重大应用问题、形成重大成果转化等重大贡献作为评价关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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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是教育、科技、人才交汇点

解放日报: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教育、科技和人才“三位一体”协同发展的战略布局,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再次对此进行了规划和部署。对此您怎么看?

金力:对于这一引领性的理念,我高度认可。高校是教育、科技、人才的交汇点。高校的主责主业是培养未来的人才,学校的工作应围绕着人才培养展开。以往高校的评价考核多以科研为主导,而科研优秀的教师不一定能很好地培养人才,复旦大学强调人才培养,从强国建设的目标看,只要抓住了人才培养的“牛鼻子”,科研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培养高潜能、多潜质的“干细胞式”人才,不受学科、门户之限,为迎接迅速变化的世界做最好的准备。我们的改革,要真正赋予学生自主构建知识结构、提升学识见识的权力和能力,以满足国家对原始创新拔尖人才的需求。